慈濟大愛台  10年耕耘建構式新聞

慈濟大愛台  10年耕耘建構式新聞

 

數位時代的媒體環境大幅改變,新聞機構由單一新聞媒體(News Media),轉型成為新聞品牌(News Brand),以及公民新聞衍生的多層次新聞(Layered Journalism)架構,使得傳統新聞概念持續受到挑戰。

 

紐時、華郵推動建構式新聞

因應媒體變化和閱聽人收視行為改變,紐約時報、華盛頓郵報等歐美媒體,近年來開始推動建構式新聞(Constructive Journalism譯為建設性新聞)內容。雖然新聞環境持續改變,Kovach and Rosenstil(2001)在Elements of Journalism一書仍強調,新聞仍應符合求真、求證、客觀中立等原則。

當今歐美建構式新聞理念,不僅報導新聞衝突,更全面審視新聞議題,紐約時報更深度挖掘社會議題,持續於2015年和2016年推出解決方案新聞(Solutions Journalism)平台,透過公民參與和社會對話方式,確保公共利益(Public Interest Responsibility)。

公視新聞性節目,包括我們的島、獨立特派員皆長期透過調查性採訪和解釋性報導,發掘問題和提出解決方案,公民新聞平台PeoPo和PNN新聞議題中心,也針對從地方到中央的大小事,藉由參與式對話,提供從環境到司法的各類議題解決方案,製作過程已部分涵納歐美的建構式新聞理念。

  公視即將於4月16日舉行「建設性新聞研討會」,在研討會舉辦前夕,岩花館訪問持續推動「建構式新聞」已超過十年的慈濟大愛台,目的在瞭解慈濟大愛新聞推動的時空背景,比較與歐美建構式新聞的異同點,以及建構式新聞如何面對媒體環境變化等議題。

 

2004年起推動建構式新聞

  慈濟大愛台於2004年起推動建構式新聞和解決方案新聞,不但早於歐美新聞媒體,部分理念更符應歐美新聞趨勢。現任慈濟發言人,同時也是慈濟大學傳播學系教授的何日生,訪談過程中,從Edward Morrow談到60分鐘的Michael Wallace,也從西方新聞史一路談到台灣新聞現況,詳細說明西方社會建構式新聞的發展背景。

擁有豐富媒體經驗和大學教學背景的何日生,除了分享入圍國際艾美獎的紀錄片作品「清水之愛:見證骨髓移植發展史」的拍攝過程,也提到在沉重壓力下,內心充滿無比感動的心得,同時分享了10年來慈濟大愛台所推動的建構式新聞理念和做法,以下是訪談摘要:

 

問:西方建構式新聞是如何開始的?

何日生:西方新聞媒體強調價值中立,這是存在幾個迷思的,首先是強調例外,例如人咬狗才是新聞;其次是懷疑和批判,正如同西方常說的,”If your mother says she loves you. Check it out.”;最後是good news is not news, bad news is good news的負面新聞態度。這樣的結果會讓社會越來越負面,看不到希望,1980年美國南加大聖地牙哥分校教授研究美國報紙頭版頭條新聞指出,凡是大幅報導自殺、墜機、車禍事件,三到五天後就會出現一波新聞高峰期,可見負面新聞會有社會效應,會令心智耗弱的人走向終結生命,因此大量報導負面新聞是會造成社會喪失信心,不斷批判每一個人,無形中也會造成社會中人與人互信瓦解,但是新聞媒體很習慣這樣的解構新聞。

 

問:西方新聞的發展歷程?

何日生:我在美國讀大學和研究所時,主修新聞自由,我很清楚美國從17、18世紀建國初期,是由政黨辦媒體。事實上,英國在15、16世紀時,也是政府辦報,主要是為了宣傳戰爭成果與貿易,美國獨立戰爭時期也有各式各樣的報紙,那是party journalism政黨新聞時代。到了1910年,進入商業介入的muckraker扒糞新聞時期,媒體專門批判大財團、大宗教組織,以及揭發名人醜聞,很像今天的台灣媒體生態。一次、二次大戰和1930年經濟大蕭條時期,進入Edward Morrow時期,也就是電影good night and good luck片中所描述的白色恐怖時代,Edward Morrow勇敢挑戰McCarthy,他說 ”I'm going to attack McCarthy by his own words.”,他做到了,也終結了白色恐怖,這個時候,新聞不再是政府喉舌,也不是商業喉舌,而是人民的喉舌,我稱之為市民主義新聞學。1970、80年,ABC主播Peter Jennings進行新聞議題設定,討論稅率、教育、家庭等民生相關議題,所以新聞從1950年到1980年,從政府為中心轉變為以市民為中心,不會出現像台灣這麼多的政治新聞和Talk Show節目,媒體關心人民的生活,人民需要什麼,發展出有用的新聞,news it can be used, useful news,衍生到Participating Communication,參與式傳播讓老百姓也能發聲,ABC在90年推出Listen to the American,透過傾聽美國的聲音,全美各鄉鎮走透透。90年後,歐洲包括挪威、丹麥、法國陸續推出Service Journalism,新聞服務業的頭條可能是路霸問題、噪音問題等的解決方案。我在台視處理四四南村遷村新聞、血友病感染愛滋等獨家議題時,不是為了打擊政府或是要人下台,我的目的是要讓弱勢者或受害者的問題能夠獲得解決,新聞服務業走到後來,一個新的理念即已呼之欲出,就是新聞記者的能力不是只有報導問題、呈現問題,採取價值中立,也不是只有批判,我不贊成部分同業所說的「新聞是永遠的反對黨」,新聞不是只有奉承或批判兩種選擇,還有建構式新聞,也就是建構一個更好的社會。

 

問:你是如何看待建構式新聞?

何日生:我從2004年開始,在上課當中或是寫作當中,就提出建構式新聞概念。特別是2005年於慈濟大學出版之《媒體素養概論》一書中之〈媒介與社會公益〉專文裡闡明,建構式新聞是基於同理心,我們不再是生冷的對待受訪者,因為受訪者常常是淪為媒體收視和成就感的工具,媒體不在意受訪者想什麼,當報導一個人,導致事後因憂鬱症輕生,這也不干我的事,因為我是忠於事實,我對受訪者是沒有感情的,這點必須要重新省思,因為證嚴上人教導,應該報導對人有感情、有溫度、有同理心的新聞。

 

問:慈濟大愛台的實務做法?

何日生:我在2003年回到慈濟,體悟到上人報真導正的理念,希望報導社會良善一面,當1999年大愛台成立時,即已確立不報導任何色羶腥的負面新聞,也不報導極端的政治爭議性議題,著重在環境議題、健康議題和慈善新聞上,強調隱惡揚善的思維觀。當然有人會說,這樣的思維太落伍了,不報導,問題要怎麼解決呢?可是我們看到媒體大量報導問題,問題卻沒有真正獲得解決,這是因為媒體花了很多時間在問題的探討上,卻很少提供答案。

 

問:如何看待傳統新聞所強調的中立客觀?

何日生:新聞不可能是中立的,媒體在選擇新聞素材時已經在進行價值判斷,就已經是不中立了,為什麼這麼多的新聞,會選擇這一則報導?選擇什麼角度的報導?找誰受訪?如何下筆?如何剪帶子?用那個Cut?用那個Size?都是主觀的選擇,更不用說每個人都各有看待事情的價值觀。Walter Lippmann就曾經說過,We don’t see and then define, we define and then see”,也就是我們總是先有定見再選擇性的看事情,而不是先看再形成意見。因為當科學都無法避免主觀性時,更何況是人文社會科學呢!

 

問:所以中立是不存在的?

何日生:我不贊成媒體應該中立化、去價值化,這是一個假相。當然我不是說媒體應該對任何事情都口誅筆伐,任意以個人觀點論斷,可是應該要瞭解,我們是會有主觀的涉入,重點是什麼樣的主觀,一是同理心,才會有深度的讓閱聽者理解到,為什麼這個人、這件事會在這樣的條件下發生;二是不能只看到問題,也要找到問題的答案。Solutions Journalism就提到,記者的熱情不是只花在大量挖掘問題上,應該以大量的熱情解決問題,記者是有這樣的權利和機會做這件事,因為記者是一個很神聖的工作,比任何人都有機會接觸到社會各層面,因為媒體擁有龐大的能量,能夠理解社會問題在那裡,只要夠用心,就可以為問題找到出路,要provide resolution,這也是建構式新聞很重要的一部份。

 

問:可以如何同理?

何日生:媒體不應該認為在新聞報導之後,受訪者所受到的傷害是與我無關的,事實上,記者應該要為結果負責。當一個扭曲的報導,讓人自殺、讓人身敗名裂,媒體如果都無感,就會讓人感到生冷和撕裂,因此媒體在探討問題的人與事時,應將可能的結果放在心裡。這樣的結果將會更具建設性,我將此稱為建構式新聞,這樣的新聞理念源自於上人,當報導一個苦難人時,記者在訪問時不要傷害到他,要以同理和關懷的方式報導,甚至在報導後能夠療癒他。

 

問:如何定義療癒?

何日生:回想我在台視製作大社會節目時,除了獲得金鐘獎肯定,受訪者在訪談後都感到非常的開心,那怕受訪者是一生不幸,那怕受訪時會落淚,但是受訪者在訪談後都特別的開心,好像被理解了。我就像一個朋友,是不具批判性的採訪,我們的態度和方式是同理的,受訪者在接受訪談後,更加認識自己,這就是一種療癒,也就是CBS 60分鐘前主持人Michael Wallace所講的,我們就是一個社會治療師(social therapist)。

 

問:媒體可以如何療癒?

何日生:Michael Wallace從50歲主持CBS 60分鐘到89歲,他記得訪問美國前總統甘迺迪的首席保鏢Clint Hill,甘迺迪遇刺時是他爬上敞蓬車拉出賈桂琳,但是Clint Hill為他沒能救出甘迺迪一直深感自責,他有17、18年的時間都在酗酒,患有嚴重憂鬱症,Clint Hill的康復來自Michael Wallace的訪問,我曾看過這部紀錄片。Clint Hill哭著告訴Michael Wallace,”if I had two second earlier, I might be able to save John Kennedy”,Michael Wallace安慰他說,你已經夠快了,”you have done your best, you have to let it go.”。當Clint Hill看了這部紀錄片,突然間整個人釋放了,他覺得要原諒自己,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更快,他走出酗酒和憂鬱,逐漸康復,Michael Wallace在89歲退休時,也就是2007年,Larry King訪問Michael Wallace時說,” Today, there’s a special guest to Michael Wallace, that is Clint Hill.”。 Clint Hill謝謝Michael Wallace,”I was able to cure my depression, to step out the situation.”。其實記者是有著很強的力量,只要你能夠同理受訪者,而不是生冷的批判,可以讓一個人看到他的問題,更瞭解自己,讓好的人覺得榮耀,錯得人知道不好,這不是做不到的,而是要有強烈的人文情懷。

 

問:建構式新聞並不是解決問題萬靈丹?

何日生:林肯大郡屋倒時,我連續三年採訪報導,卻無法解決衍生的民眾權益問題,很多議題看似無效,我們仍必須想辦法讓它產生效果,不是只有抗爭或是走上街頭方式,我認為可以透過公民參與和對話,從嘗試建立一個理性論述空間開始。

 

問:慈濟大愛台的建構式新聞是如何發展的?

何日生:以前是很西方思維的人,我的覺醒是在進入慈濟之後,上人認為,媒體不是在解構,而是在建構,所以我將上人這樣的傳播思維稱為建構式新聞。大愛台建立時,上人指出,新聞記者擁有選擇報導何種議題的權力,因此媒體的功能不應該只是記錄,而是一種典範的選擇及彰顯,它應該表達群體社會良善的典範,只有如此,才能使媒體照見人心的本善,為社會創造更光明美善的未來。

 

問:這樣的報導原則是什麼?

何日生:2003年時,上人要我和賴睿伶(慈濟人文志業發展處文史資料組長),進行人文真善美志工的培訓,這是整合影片攝製、文字寫作、照片拍攝的三合一訓練,已經長達13年都是這樣做,我對志工演講時就提到,我們要留下美善,如果這個世界所看到的都是醜陋的,隔100年後來看今天的台灣都會是醜陋的,所以報真,要以善的方式才會美,如果真實內容出以惡念,非善報導,傳播內容將會是很醜陋的。

 

問:是否會限縮了新聞報導?

何日生:並不是社會上的問題都不報導,例如溫室效應講不講?人心混亂講不講?是非講不講?這些都要講,但是在呈現問題的同時,也要把對的方法提出來,將典範提出來,這是慈濟所環繞的建構式新聞核心,首先從同理心出發,其次在發掘問題的同時,要為問題提出建設性的答案,三是在心中要存有為報導結果負責的想法。我當年獨家報導漸凍人新聞時就相當的掙扎,因為新聞當事人是受到母親基因遺傳所致,報導出來,母親絕對不會獲得家人的原諒,當時想了很久,在告知公眾的同時,盡力避免對當事人造成影響,而不是殘酷的讓當事人承擔所有壓力。

 

問:慈濟大愛台的建構式新聞和歐美的建構式新聞差異?

何日生:西方的建構式新聞不談同理心,也不談為結果負責這兩部份,比較聚焦在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上,我們還是比較東方思考,講compassion、講resolution、講responsibility,慈濟強調這三個元素是建構式新聞的關鍵,也很符合上人和慈濟真善美的精神。我認為新聞應該要彰顯其價值,所以我正在寫「第三種忠誠:邁向建構式新聞」這本書,探究過去幾十年的新聞問題和新聞發展歷史,已經寫完十一章,預計今年可以完成。

 

問:這樣的建構式新聞核心理念是什麼?

何日生:近代西方逐漸走向批判思維,辯證探討真理,西方當然也有人不認同,因為批判和分析都是在切割,東方直觀的同理和涵容,是理解中帶有智慧引導,需要很深的人文涵養。我認為我們的新聞中缺乏這樣的教育,我們需要這樣的教育,我們為什麼不能在正面新聞上競爭,而是在負面新聞上競爭,民眾還是看電視新聞能給什麼,如果每一台給的內容都是建構式新聞,就可以在這樣的平台上產生良性競爭,這是一個理想,大愛台是少數清流,核心理念就是讓這個社會更好,讓所有人看大愛新聞覺得很安心、有希望,當大家只看到災難新聞,卻沒有看到愛心,就不會有希望,這是社會很大的缺憾。

 

問:所以媒體是少了同理?

何日生:新聞記者是需要有更多的智慧,美國最近剛出爐的一篇博士論文,討論constructive journalism,從正向心理學角度探討建構式新聞,他認為報導正向,會讓整個社會更正面,他從這個角度出發,和慈濟大愛台的建構式新聞理念就很相近。台灣媒體現在所呈現的都是對立面的社會,有一位前輩告訴我,部分人將20%的錯誤擴大成80%,將80%的美好縮小成20%,這樣就是一個極端,問題不是不能呈現,而是你是否也能理解對方當時的處境,針對事件發生背景是否也能相應提出解決方法。

 

問:建構式新聞面對的挑戰和因應方式?

何日生:我們知道媒體是有成本的,提出解決方法是要投入資源和時間成本的,所以在高度競爭,利潤微薄的環境下,建構式新聞是很難達成的,所以必須要有因應配套,因為financial resources會決定新聞的內涵,慈濟大愛台因是認同該理念者共同推動而成,我們的重點是體現價值,建構良善社會,透過人文志工影響專業,因為是靠donation,任何靠donation的媒體都會有更大的空間行使它的理想,所以可以考慮在媒體體制當中設計不同的financial resources,這必須在國家層次上思考,不要永遠只有commercialized,也不能都是rely on government。我們可以思考「議題電視」的形態,是不是有電視台可以環保為主、以健康為主,financial resources是來自supporter和membership,如果有500萬人支持,這些人是不會流失的,大愛台會是一個很好的model,但不是唯一的model,Wikipedia也是一個好的模式,我認為需要多一點這樣的媒體,才能真正留住新聞價值。

 

問:談一談你的建構式新聞經驗?

何日生:我很喜歡新聞工作和接受挑戰,我加入慈濟大愛台製作了「清水之愛:見證骨髓移植發展史」紀錄片,因此入圍國際艾美獎,這部紀錄片中沒有一個是負面的,只有滿滿的愛,拍這部片子讓我非常的感動,製作團隊跑遍全世界,訪問各國醫生和志工,拍攝協助白血病患的過程,也訪問了發明骨髓移植的諾貝爾獎得主,看到的都是愛,很感人。這種經歷不是一般記者有的,製作過程中必須研讀各項醫學資料,對我來說,這是專業上的極大挑戰,但情感上卻是極大的感動。2003年回來,上人常常要我擔任對外發言,要我不能說負面的話,要記錄這個時代好的典範,留下這個時代的美善,這不就是建構嗎!我們是要花時間去建構,而不是解構,慈濟的理念是面對惡,不是打擊惡,是擴大善,面對貧,不是打擊富,是擴大愛,positive enforcement正面擴大的想法很重要,才能建構一個好的氛圍和人際。

 

問:面對媒體競爭,建構式新聞的推動並不容易?

何日生:還是要努力,不要放棄希望,從一個製作人做起,從一個記者做起,不要要求立刻改變整個體制,因為美國新聞界的批判精神也是逐漸建立起來的,水門事件做為重要典範,挑戰政府的同時,不但令政府威信喪失,也使整個新聞界逐漸走向負面觀點監視政府,這是有利有弊。Walter Cronkite當年的越戰新聞報導,指越戰已經陷入僵局,使得詹森總統不再尋求連任,也不要忘了Michael Wallace的報導,治癒了Clint Hill的憂鬱症,這就是建構,必須逐步推動。

 

問:如何在大學教育傳遞建構式新聞概念?

何日生:在課程上,我會介紹西方自由主義為背景的新聞教育,導向建構式新聞看法,當然一個人的力量還是有限,還是要有更多的學校、更多人開這樣的一堂課。很高興這13年來我們培養了5000、6000位的人文真善美志工,這群志工與慈濟大愛台的製作人,都在體現建構式新聞,透過各界的關注,或許能一點一滴的導引新聞繼續往前。回顧整個西方新聞發展史,從政黨新聞、扒糞式新聞,過度到市民主義新聞、參與式新聞、新聞服務業,一直到現在的建構式新聞,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,還是可以抱持信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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